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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叶新感慨——女大“不中留”

1998-05-0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女儿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就问过我:

“爸爸,什么叫‘女大不中留’?”

我听了一吓,心想,鬼丫头,这么小就想嫁人了?忙说:

“你问这干嘛?”

“我从书上看来的。”

“什么书?”

“你桌上的那本,嗯……《西游记》。”

“胡说,《西游记》里没这句话。”

“哦,不,嗯……是《西厢记》。”

“《西厢记》?你现在就看这种书了,嗯?”

“爸爸! 女儿不耐烦了,“你说嘛,我是看不懂嘛,我也快长大了嘛,我就是要问问什么叫‘女大不中留’嘛!”

“你说呢?”我反问道。

女儿想了一想,就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时那样认真地说:

“我认为‘女大不中留’的意思就是……嗯,就是……就是女儿大了,不在中国留学,要到外国去留学。”

“啊?”我哭笑不得。

没想到女儿大了果然“不中留”,“留”到美国去了。

去年10月,出国7年的女儿回家探亲,接机时,我从“女大不中留”又联想到另一句话“女大十八变”,我想女儿这次回来肯定变化很大吧?她会不会一下飞机就戴着黑眼镜,穿着露脐装,嚼着口香糖,满嘴的洋文,见了我不叫爸爸叫“呆弟”;或者干脆一副美国派头,把手一扬,跟我来个:“哈罗,密斯脱沙!”我……我不要晕倒?

那天我和妻子在机场好像等了很久很久,其实才等了一个多小时,女儿所乘的班机就准时抵达了。可等来等去,就是没看见女儿的身影。正着急,突然听见一声熟悉和亲昵的声音:“爸爸!妈妈!”蓦然回首,哇,女儿正在灯火辉煌处。我和妻子一阵激动,扑过去和女儿紧紧地抱在一起……

我和妻子都很奇怪怎么没先认出女儿,再仔细一看,真是“女大十八变”,女儿确实有了不少变化。她原来那张小孩脸变了,长大了,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;服饰也变了,变洋了,她上着一件深蓝色T恤,下穿一件牛仔工装背带裤,脚穿一双厚底黑皮鞋,那神情已俨然是一付美国派头,变得很像是个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女孩“ABC”了。

回家路上,我问女儿这次回来能住多久,女儿说要多住些日子,我既高兴又担心,担心洋装在身的她住久了能否习惯,担心吃了多年洋面包的她会不会和我发生“东西方文化冲突”。

女儿一到家,听说外公身体不好,放下行李,马上就和她妈妈去医院看望外公,这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。在以后的日子里,女儿也常去探望外公外婆,平时在家,则尽量陪伴她妈妈,或一同逛街购物,或一同下厨烧饭,形影不离。晚上三人在一起看电视,女儿也总是有说有笑,娱乐双亲,让我们尽享天伦之乐。有一次她妈妈问她,弟弟在美国有无女友,她说:

“弟弟说他要在美国找个黑人姑娘。”

“啊!”她妈妈听了大吃一惊。

“妈妈怎么还有种族歧视?”女儿说,“黑人姑娘是黑珍珠,身材好极了,长得也漂亮。”

“我倒没有种族歧视,”我插话说,“我就是担心他们以后给我们养了个黑孙子,送到上海来让我们带,万一晚上断电,全是黑的,找不到孙子了,那不急死我们!”

“那没关系,”女儿说,“断电的时候,你就叫孙子赶快张开嘴巴,那不是又找到了?”

女儿说得我们哈哈大笑。这样的说笑经常不断,其乐融融。《说苑》有云:“人之行莫大于孝。”我和我的老伴从小就孝敬父母,女儿如今也孝敬我们,这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。美国则不讲什么“孝道”;美国是儿童的天堂,是老人的坟墓。我们虽然将美国的国名翻译成美———国,但它却无此尽孝的美德,真是有点名不副实,或者是美中不足。女儿在美生活多年,依然孝顺父母,这使我们老俩口特别高兴和欣慰。

女儿的英语很好,发音极准,几乎没有一点中国口音。我担心女儿回到上海也爱说英语,不说汉语。有些从国外回来的人,好像变得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了,其实不是不会说,而是不愿意说;即使说,也喜欢夹带一些英语词汇,动不动就“0K”、就“YES”、就“END”、就BUT”、就“ANYWAY”等等,好像不时地在提醒别人他们是从国外回来的。前几天一个出租车司机告诉我,说前不久一个小姐乘他的车,像是上海人,司机问她到哪里,可这位小姐跟他说英语,他听不懂,小姐就很不耐烦地说:“坏蛋!坏蛋!”司机心想,我听不懂英语,你也别骂人呀!后来才弄明白,小姐不是骂她“坏蛋”,而是要到“外滩”。到了外滩,小姐一下车,马上就和接她的一位先生说起流利的上海话!司机很感慨地对我说:“侬看看,全是上海人,作啥给我吃药哩!”我女儿倒还好,在上海就说上海话,她说:“在美国很少有机会讲上海话,回到上海来还不拼命讲?讲了过瘾!”女儿少小离家,乡音不变,我对此也很高兴。

女儿孝心没变,乡音没变,但最让我高兴的还是女儿的中国心没变,我原来担心她会像某些镀金者一样,一回来就指手划脚,说三道四,看这个不习惯,看那个不顺眼;而且一碰到不顺心的事,马上就中美对比,说纽约如何如何,美国人又怎样怎样。经我仔细观察,女儿倒还真的没有这种假洋鬼子的味道;相反倒是出国越久,越是爱家乡。女婿曾打电话来问她什么时候回美国,她故意一本正经地逗他:

“先生,请不要来打扰我,我在上海生活得很好,我不回去了!”

她弟弟也打电话来问上海怎么样,她说:

“变化太大了,你回来看看,包你吓一跳!”

弟弟说他也很想念上海和爹娘。

姐姐问弟弟要她带点什么回美国,弟弟说最好带点吃的,带点上海的生煎馒头,姐姐说,那么油那么烫,怎么带?弟弟说,他实在想吃,想得发疯了,哪怕只带一个也行。姐姐只好答应。弟弟说他还想吃上海的阳春面、小馄钝、油豆腐细粉汤。姐姐发急了,说,这可没法带呀,你索性自己回上海来吃吧!

我们的儿子5月果然要从美国回上海了!

我们的又一个节日要到了!

(摘自《深圳青年》1998年第5期沙叶新文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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